剑骨 第702节
…… …… 白帝平静地端详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。 他没有去截杀那些四散逃离的人类,在他眼中看来……星君和初境一样,都是蝼蚁,被囚压在天海楼地界,无从逃离,接下来有的是时间去“屠杀”。 他更愿意去观看如今近在咫尺的这一出好戏。 不出他所意料的,人类的喜怒哀乐,万般情绪,总是比妖族来的强烈,这些年来,他闭关修行,慢慢接近那一步,却也慢慢丧失了一些东西……他逐渐品尝不到喜悦,也品尝不到痛苦,这人世间的情绪,一点一点离他而去。 但此刻的“观看”,却让他生出一些恍惚。 因为眼前的黑袍年轻人,实在哭得太伤心。 大悲无声。 宁奕的喉咙里已经挤不出任何声音,他的胸膛干瘪震颤,血洞流淌,几近枯萎,身躯的气态萎靡到了极点……但他浑然不在乎,所有的意念都汇聚到双手。 宁奕的双手捧着一张易碎的娇俏的面孔,就像是捧着一团风絮,生怕风一吹就散了。 丫头就像是一团风絮。 风吹,会散。 雨落,会化。 紫衫上开满了雪白如冰的花朵,冰花结晶内封存着鲜红的血丝……还有白帝的怨念。 当年裴旻杀东妖域妖圣。 如今他杀裴旻子嗣。 一报还一报,一杀还一杀……这是因果,是报应,是轮回。 是将军府和东妖域永世也不可能化解的仇怨。 第670章 梦碎 宁奕曾经做过一个梦。 梦里,他坐在红雀的背上,上下四方,皆是莽莽,无垠的星空,璀璨的星河。 怀里搂着丫头。 丫头没有去看漫天的星河和云流,只是把头埋在胸膛里,轻轻喊着自己的名字。 “宁奕……” 这声音听起来柔和而又悲伤。 带着一丝丝的哭腔。 那场梦其实很美好,因为一切的景象都太美了,不仅仅是头顶的穹云,身旁的灿星,还是怀中的丫头,美得让人忘了呼吸,也不想醒来。 在那场梦里,宁奕搂着小丫头,裴灵素说了很多的话,但出口便化作风中的流云,一个字也听不清。 天下大雪。 身前身后四万里。 一片茫茫。 …… …… 梦碎了。 梦醒了。 宁奕捧着女孩的面颊,看着那具身躯里的火焰,一点一点在消弭……丫头的生机被极致的严寒所冻结,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,通过鲜血的喂服,生字卷的力量艰难渗入丫头的身体里,勉强保住了最核心的那一缕魂念。 就像是风中随时可能破碎的飘絮。 宁奕勾着脊背,卧在风沙霜雪之中,他从未有过如此安静的时刻……能够仔仔细细,去看一遍丫头的眉眼,小时候他总嫌丫头烦,到了后来,丫头跟他去蜀山,去天都,在剑行侯府看书研习,再也不吵人不闹人,变得安安静静。 他又有些不习惯了。 人总是会变的……丫头的五官长开了,眉眼却依然清稚,粉白的面颊上还有些许的婴儿肥,嘴唇殷红,轻轻开阖,就像是那场孤独梦境里的画面。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。 宁奕努力去听,却捕捉不到。 他不断的“嗯嗯”,不断的点头,其实他什么都听不见,他一只手用力按住丫头的胸口,那道贯穿伤势已经覆盖上了一层霜雪,这是比流血更可怕的事情……白帝的大道意境之中带着无从忤逆的“湮灭”,或许是西妖域棋盘那卷“灭字卷”的缘故,身负生字卷的宁奕能够抵抗,但丫头的鲜血被霜雪冻结之后,浑身散发出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。 宁奕在徐藏身上见到过。 死气。 她在不可逆转的,走向死亡。 这些霜雪驱除不掉,那么这“湮灭”意境便会不断扩散……不断蔓延,直至将她所有的魂火都熄灭。 宁奕能够做到的,就是以那唯一渗透进去的“生之力”,守住丫头的一点灵识。 两个人,血液相通。 宁奕能够感到,丫头的身体里,那些汹涌澎湃的剑气,这些剑气的数量之多,存在之密集,远远超过了宁奕的想象……他本以为,丫头在紫山风雪原闭关的这三年,修行境界再强,跨越再多,也很难比得上自己,但如今看来,这些剑气根基之扎实,能够确保丫头一路直通大道,若是不出意外,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,就可破开星君门槛,就连点燃涅槃之火,也要不了太久。 但……一物降一物。 剑气可杀人,不可救人。 在这“湮灭”意境之下,这经脉之中蛰藏的剑气,已然预兆到了危险,沸腾乱窜,却无法击碎这无形蔓延的“死亡”……直到宁奕的生之力揉入血液。 它们没有抗拒。 “湮灭”意境的扩散,不断冻结着丫头身上的肌肤。 她的手指,小臂,都结出了一层冰渣,这缕冰霜不断蔓延。 丫头一只手轻轻揉着宁奕的面颊,她的嘴唇血色一点一点消散,还在轻声念着什么言语……宁奕忽然一怔,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丫头。 丫头体内的那些剑气,本是桀骜不驯,杀念陡然,之所以会温顺……是因为主人要它们温顺。 而这些“含糊不清”的话语,并非是生死消弭之间的柔情蜜语,而是声音极小的秘术印决,两人之间的血液相通之后,宁奕像是看到了一座更大的世界……一座恢弘的剑气世界,山水洞开,瀑布飞掠,剑气萦绕,规则秩然,而万千虚无丝线从两人之间相搭而起,整座世界的掌控权,都随着丫头的话语,不断向着宁奕这里“挪移”。 白帝皱起眉头。 他木然回头,看着身后的那片“山水”,虚无的世界之力,压在自己身上,裴旻的“剑气”不断交撞,这座小世界的主人修行境界不够,无法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,但是现在似乎有些变了……他竟然能够感到自己肩头的压力在变重? 白帝漠然注视着那一男一女。 他很清楚。 裴旻的女儿……被自己的“湮灭”道境侵入身躯,摧毁心肺,只是时间问题。 除非真的有不朽降临,否则谁也不可能保住她的性命,而那个叫“宁奕”的小子,在西妖域棋盘取走了自己的“生字卷”,湮灭之力对其伤害不大,那些道境,不算什么大碍。 裴旻的女儿,死到临头,想要把这“小衍山界”送给那小子? 白帝面无表情。 人类的悲喜,他无法感受,只不过觉得这一对男女实在太蠢……在临死之前,还要做一些所谓的“为别人好”的事情,他们互相付出,互相依靠,难道就能改变什么? 人类总是以为,会有一个人,能让自己所向披靡,成为自己的信念,成为自己无坚不摧的“盔甲”。 的确是这样。 爱一个人,能让你不再畏惧痛苦,不再害怕失败,不再退缩,不再放弃…… 但更致命的,这是一个不攻自破的弱点,是盔甲,也是最脆弱的“软肋”。 白帝平静看着那一男一女。 他经历过人生的所有阶段。 经历过年轻时期的意气风发,爱过,被爱过,痛苦过,到了最后慢慢变得麻木,在涅槃的最后一步,他审视自己的道心,看过往的自己,是一片一片破碎的镜面,得出了一个答案。 无欲无求,是大道。 尾翼摇曳,霜火收敛,他身上的鳞片,那龙化的妖族特征,一点一点褪去,霜雪在他的身上汇聚,化为一件铺天盖地的大袍。 白帝就这么看着,平静看着。 一言不发。 他很想知道,一位道心坚毅的修行者,在信仰,梦境,所有的一切坍塌之时,会变成什么样子。 第671章 我是,执剑者 一位道心坚毅的修行者,在失去一切之后,会变成什么样子? 所有人,都有“活着”的理由。 有修行的原因。 而活了漫长岁月如白帝这样的老怪物,只需要一眼就能够洞穿人心,他轻松地看出了,这个夺走自己“生字卷”的年轻男人,最在乎的是什么。 白帝是一个很“公平”的人。 既然修行无上大道,那么自身也就代表着某种规则,秩序。 宁奕夺走他最重要的东西。 他会夺走宁奕最重要的东西。 风雪之中。 那个披着黑袍的年轻男人,摇摇晃晃,缓缓站起身子。 白帝挑了挑眉,从芥子山离开,抵达天海楼,他的那一点灵智,缓缓荡漾开来,此刻他逐渐由妖化状态,成长为化形人类,而五官舒展之后,显化出一片覆盖霜雪的惨白面容,看起来非男非女,既有阳刚也有阴柔……这张难辨雌雄的面容之上,诸多大道气息流淌,已经失去了“人”或者“妖”最直观的体征。 他的确走到了涅槃的最后一步。 只不过与太宗走的路不太一样。